《月光》,板上油画,40.6 × 101.6 厘米,2024年

访谈对象:贺小

城市:旧金山

艺术家网站:xiaohe.studio

Q: 你上周末刚在洛杉矶举办了第一个个展,现在又回到旧金山。个展开幕的感受如何?回到日常生活后,你的状态有什么变化?

之前一直在备展,是很紧张的状态。画廊去年八月就提出要给我办个展,我觉得这个展览对我很重要,所以从那时就开始准备。我用上了各种项目管理方法,每月向画廊更新进度和完成的作品。

到去年12月、今年1月开始准备艺术照相和策展计划。2月整个人都在洛杉矶,两边飞来飞去。展览终于开幕时,我真的松了一口气,就像跑完马拉松冲过终点的感觉。

开幕当晚既开心又累,一直与不同的人交谈。特别担心照顾不周,尤其是远道而来的朋友。面对陌生人有些胆怯,但既然他们来了,我觉得应该打招呼介绍自己。现在回到旧金山,感觉很自然。终于可以在家做饭了!在洛杉矶总是在外面吃,嘴巴都起泡了。

Q: 请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。

我叫贺小,祝贺的"贺",大小的"小"。我是成都人,16岁来到美国,第一站是新墨西哥的圣塔菲。我特别喜欢那里,虽然后来住过很多城市,但我一直觉得圣塔菲像我的第二故乡。后来在芝加哥艺术学院学习艺术,经历了一些其他事情后又回到艺术创作,同时也在做其他事情。现在住在旧金山。

Q: 我很好奇你提到的"其他事情"。你曾说有两个不同的自我介绍版本:一个针对艺术圈,另一个关于其他经历。能都介绍一下吗?

在科技或创业场合,我通常介绍自己是贺小,研究生在卡内基梅隆大学(CMU)学的计算机,毕业后在苹果Vision Pro 算法组做机器学习数据平台(Machine Learning Data Platform)。现在在旧金山做创业,主要是医疗科技监管事务相关的初创企业。

Q: 很有意思。当你用两种不同方式介绍自己时,会切换到不同的状态、不同的人格吗?还是只是两种不同的叙述方式?

人格不会变,我始终是我自己,这一点必须自洽。但叙述方式确实不同。跟人见面可能只有几分钟,信息量太大对方难以消化。所以面对科技界人士,尤其是创业圈,我一般不会主动提及艺术。只有关系熟了,成为朋友后才偶尔提起。艺术圈和科技圈隔得太远,我也不会主动跟艺术朋友聊我的科技创业事情。

 

《双重生活》,布面油画,40.6 × 50.8 厘米,2024年

 

Q: 你的展览里有幅画叫《Double Life》,上面有只眼睛。这是在描绘你自己的双重身份生活吗?

完全是的!当然,在展览简介里我没这么写(笑)。这幅画灵感来自1991年电影《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》(《两生花》)。看了这部电影后,我感触很深。我常常觉得自己在画画和做科技时,像是站在两个不同世界之间,观察彼此。

不能说是"隔岸观火",但确实会觉得自己像被割裂成两个世界的存在。在艺术世界里,我看科技行业能看到很多身在其中时看不到的东西。反过来,在科技创业环境里,我又能以局外人视角看待艺术圈的运作。


Q:能讲讲你是怎么开始学艺术的?后来又是什么契机让你决定学编程,甚至转向科技?

其实最早接触科技是在高中,出国前。当时和朋友做过一个科技创业项目,我负责产品经理工作。虽然只是高中生项目,没有太大成果,但因此开始接触编程。一个朋友的妈妈是大学计算机系教授,她介绍了系里的一些学生给我们做开发。那可能是我最早接触编程的机会。

去学艺术时,我一开始也不确定要做艺术。我第一个大学是新墨西哥的圣约翰学院。学校在山上,很世外桃源,所有课程都是研讨会形式,以阅读和讨论为主。我们学习《荷马史诗》,古希腊语,研究古典音乐。整体是个非常自由、象牙塔式的学习环境。

在圣约翰期间,我偶然接触到一位西藏唐卡画家。那次经历让我非常感动,他完全是全身心投入艺术创作的状态。和他接触三天后,我坚定地觉得我要去做艺术!于是决定转学到芝加哥艺术学院。

在圣约翰时,我就开始自学编程,最初在 Codecademy 上学习。我觉得编程其实不难,最难的是人们觉得它难,一看到代码就不愿学。但其实它只是另一种语言表达方式,而且非常简洁、逻辑清晰。

在芝加哥艺术学院期间,我晚上在附近大学选修计算机课程,发现课程不算特别难,我成绩还不错,基本都是A。毕业时,虽然我的学位是美术学士,但在旁边的大学修了相当于计算机科学辅修课程。借此背景,我申请了卡内基梅隆大学,就这样进入了软件领域。


Q:通常,一个决定做艺术家的人可能会学些技术作为谋生手段,以支撑艺术创作。或者有人对艺术感兴趣,但更像是爱好而非职业方向。而你似乎两条路都是百分百投入的职业道路,这点比较少见。

其实在大学时,虽然在艺术学院,我从未真正相信自己能成为职业艺术家。在芝加哥艺术学院,我看到太多有才华的人,我想:"我不可能成为他们那样的艺术家,他们才是真正有天赋的人。" 所以,学编程也有点像自我安慰和逃避。在艺术学院里,我觉得自己可能无法成为"天才艺术家",就给自己找了个更现实的出路。而我对编程确实感兴趣,觉得它是门很实在的技能,所以慢慢走上了这条路。


Q: 你会觉得是因为性格比较理性、做事有规划,跟典型的"艺术家"形象不太一样吗?是否有时会觉得不太属于那个圈子?

是的,我经常有这种感觉,至今如此。我不抽烟、不喝酒,晚上 10 点就睡觉,习惯早起。这跟大家对典型艺术家的想象很不一样。但我也不完全是典型的工程师,所以一直有点困惑。

我以前会想:"我算是个艺术家吗?"后来意识到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,不必符合艺术家的刻板印象。而且,这两个职业身份是互补的。做艺术让我更了解品牌塑造在创业中的重要性,这在科技创业时帮了我很多。而科技创业要求我不断见投资人、客户,展示自己的项目并让人相信它。这种能力也影响了我做艺术的方式,让我更主动联系他人,做工作室访问,认识新的艺术家朋友。这两个世界是相互促进的。

Q: 能具体讲讲你在两个不同领域看到了什么不同吗?

比如,全职做艺术时,我常有种无力感。2022 年从苹果辞职,当时真的决心要全职做艺术。我很努力,每天画画,每天想:"我怎么才能让这成为我的职业?"

我真的很用力,但有时感觉像挥拳打空气,怎么都抓不着劲儿。明明很用力,但所有力气都落空了。我一直在想——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?怎么才能做得更好?但现实是,整个 2023 年我可能只有一两个展览,机会少得可怜。这种状态很失落,所以我不停观察,想知道那些在艺术圈成功的人是怎么做到的。我特别想找到规律,看看有没有可循的路径。

说实话,太难了。看画、跟画廊合作时,常感觉权力关系有点怪。做艺术在外行看来很美好,好像艺术家每天在工作室随便画几笔就行,根本不用上班。但真正做起来才发现——这太难了!不过,难不是坏事,它让我意识到很多事并非努力就能达到。当时我特别沮丧,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,为什么还做不到?

后来开始创业后,有了对比。我发现,创业想见客户和投资人太容易了!甚至有时是投资人追着你来,想见你。我就想:天哪,这跟做艺术的感受完全不同。所以我常觉得,做完艺术再去创业,创业真的太容易了。很多事都水到渠成,逻辑清晰,而艺术呢?它也有商业逻辑,但这逻辑里太多东西是口口相传、不明说的。

Q: 看你的展览作品时,如果没人告诉我你还在创业或做机器学习工作,我完全想象不到。你的画很安静,很沉思,捕捉了很多细微的情绪状态。你画画时处于什么样的状态?创作通常和生活节奏相连。如果只看你的画,我会想象你是生活节奏很慢、很内向、沉思的人,而不是积极上进、在创业的人。

哈哈,挺搞笑的。我后来告诉画廊主我在做科技创业,她问我做什么,我说“MedTech Regulatory Affairs”,她立刻笑出来了。确实,两个身份有点割裂。

但人会随着环境和场域变化。在工作室时,因为它不在家,而是在独立的艺术空间,一旦进入那个空间,换上画画的衣服,我自然就会进入内省、安静的状态,更像是与自己独处的时刻。而参加创业活动或见投资人时,我的状态完全不同。我会穿得比较正式,整个人的精力状态也受环境影响,像水一样适应杯子的形状。这两种状态虽然看似对立,但对我来说是并存的。

Q: 你会怎么描述自己的画?你的作品有特定主题吗?你通常怎么开始一张画,或一个创作阶段?

我现在的画主要从电影和文学取材。从看过的电影中挑选特别打动我的构图、色彩或情感。如果一部电影、一本书或一个画面真的触动我,我才有动力去画。

因为画一张油画过程很长。从准备画布、涂底料,到一层层铺色、晾干、修改......需要很多时间和精力。所以,我必须确保画的东西"值得画"。

 

《同意》,布面油画,45.7 × 61.0 厘米,2024年

 

Q: 你提到文学,有具体例子吗?

比如我读过 Vanessa Springora 的回忆录《Consent》(《同意》)。她讲述十三四岁时,与一位年长许多的作家的关系。这本书回忆她当时如何误将性剥削与爱混为一谈,后来中年时回顾这段经历并写成书。

Q: 这本书成为你的画作之一了吗?

对,就是那张绿色的画,白衣男人那张。最后变成了展览里那幅作品。

读到那本书时,我特别受触动,完全沉浸在那种情绪里,无法自拔。后来,我很想以它为背景创作。然后就找到了根据这本书改编的 2023 年电影。看了预告片,其中一帧很打动我:一个男人坐在咖啡馆,身影逐渐模糊,旁边是女孩的侧脸。那一刻,我就觉得要把这画下来。于是借用这个画面构图作参考,但色彩上选择了浓烈的绿色。不知为什么,就觉得这幅画必须用深绿去画。画了很多遍,改了无数次,最后才定下展览上的样子。

我觉得最难的,也是艺术创作最特别的部分是——你有种情绪,或难以形容的状态,它成为创作起点。但整个绘画过程中,你要掌握材料、调整构图,最终变成真正存在的物理作品。怎么才能让最终画面保留最初情绪?这真的很难。

Q: 对,绘画的情感是某个瞬间的,而整个创作过程却很漫长。你是怎么做到的?

这就是最难的部分。情绪可能是那一刻的,但绘画非常强调“执行力”。我也有过内心波涛汹涌却完全画不出来的情况。尤其油画,材料特性决定了过程很慢。画一层要等它干透,可能需要一两天甚至更久,否则颜色会糊。每个人习惯不同,但我一般等它干了再继续。所以,这是不断回顾、调整画面的过程,直到完成。

最后,这幅画可能已与最初想画的电影画面完全不同。但最重要的是保持意识:“我最初为什么想画这幅画?当时的心境是什么?”心境会随时间变化,但我一直试着抓住它。

比如,那张绿色的画,一开始颜色很淡,但有天我突然觉得:“要把整个背景涂成浓烈的绿色,白衣男人留在那里,形成耀眼、甚至有点吓人的白色存在。” 大胆改了颜色后,我就觉得:“我做对了。”

Q: 所以,在你的创作过程中,是不是经常有"我做对了"或"天呐,我毁了一幅画"的时刻?

哈哈,当然了!这种情况太多了。有时改一笔,突然觉得:"完美,这一步走对了!"但也常常会想:"天呐,我刚刚在干嘛?完全把画毁了。"

所以,绘画充满不确定性,这也是它需要勇气的地方。尤其当你画到一个"挺好"的状态,但觉得差点什么,这时需要逼自己迈出那一步。像跳进冰冷的水,你要强迫自己尝试。可能这一笔会毁掉整幅画;也可能让画真正完成。

Q: 在你的经验里,哪种情况更多?是画毁的多,还是成功的多?

哈哈,当然是画毁的多!但如果不敢跳那一步,就难得到好作品。我觉得,画二三十张里能有一张特别好的,就很满意了。不可能每张都成为经典,那不现实。

Q: 在你的展览空间里,酒水间那边挂了一张风格完全不同的画。我问了画廊的人,他们说:“是的,那也是你的作品,是更早期的。” 如果不说,我真会以为是不同人画的。能讲讲那张画的背景吗?为什么你的风格有这么大变化?

确实如此。这个展览挺有意思,正好处在我风格变化很大的时期。

以前我的画风更粗犷,会用刮刀去刮、破坏画面,整个笔触很激烈。后来,坦白说,我发现我的画常吓到别人,这让我很难过。画时完全没想过会给人那么恐怖的感觉,但听到别人反馈说我的作品很压抑,甚至问我:“你是不是有心理创伤?”我心里很受伤。

Q: 你是给创业圈的人看这些画,他们觉得太激烈了吗?

不是,不只是创业圈的人。基本上只要不是艺术圈的朋友,很多人都有这种反应。

我有很多做艺术的朋友能理解我的作品。但身边一些非艺术圈的朋友就完全不理解:“你为什么要画这些东西?” 我很在意这些反馈,虽然很多人说:“坚持自己风格,别管别人怎么想。”但后来我自己也搞不清楚——我是因为坚持自己而画,还是因为别人评价而改变?

很多人看我的画会说:“你是不是特别喜欢 Francis Bacon?”确实,我很喜欢他作品,但不想做模仿者。渐渐地,我开始不喜欢自己过去的一些作品。它们让我难过,甚至有点抗拒看它们。我开始转变画风,可能也因为这段时间心境变化吧。

我发现自己变得更温和,画得更慢,作品也安静了许多。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内在状态。

Q: 你觉得这种风格转变是主动调整的结果,还是生活环境变化自然影响了创作?

主要是生活环境变化吧,当然也有些主动调整。

刚从纽约搬到旧金山时,我还在工作,后来辞职全职做艺术。那时,我的画特别明亮,整个人很快乐,完全沉浸在创作里。但后来,我发现自己画得越来越暗。不是说"暗"有什么不好,而是我感觉很努力在画,却找不到出口,找不到方向。

那阶段,我常听到评价说我的画吓人。对艺术家来说,这种评价不一定负面。但对我个人,听到这些话时很受伤。我会想:“为什么我的作品给人这样感觉?是不是哪里出问题?”这让我困惑和沮丧。

后来,慢慢地,我整体状态变得更平和。再看我的作品,发现线条变得柔和,色彩也明亮了些。这种变化当下不易察觉,但过了半年、一年再回头看,就会发现,画作是最诚实的,它记录内心状态,见证生命不同阶段。

Q: 对,创作本身非常诚实,它如实反映生命状态,这也是它珍贵的地方。

对,没错。但同时,无法避免受到别人评价影响。我觉得自己还不够强大,做不到完全不在意别人怎么看。当有人看我作品沉默,或说让我不舒服的话时,我还是会被影响。

 

个展《整夜》在洛杉矶 Reisig and Taylor 当代艺术画廊,摄影:Yubo Dong

 

Q: 这次个展算是一个里程碑时刻吧?

确实是。个展后,很多画廊开始主动联系我,但我手头已没有多余作品,只能感谢他们的兴趣,等有更多新作品再做工作室访问。

Q: 你觉得风格转变和现在在艺术圈获得的机会增多有关系吗?比如,之前努力尝试进入艺术圈但得不到多少回应,现在画廊开始主动联系你,这和你的作品风格转变有直接关系吗?

有趣的问题。我不确定两者是否直接相关,但确实,这两个时间点是重合的。

刚开始尝试和画廊合作时,我的画风还很激烈,我很努力接触画廊,但反响平平。我当时特别困惑,为什么我已经很努力了,但机会还是那么少?我很感激现在合作的画廊。他们最初看到我作品时,我的风格还比较粗犷的,但他们喜欢这种风格,愿意展出我的作品。

后来,我的风格慢慢变化,从去年到现在都在调整。但他们没有质疑或排斥我的变化,而是完全接受了。他们知道,艺术家的作品会变,人本身也会变。这点让我很感激。

Q: 所以,你之前有担心过吗?比如,画廊最初喜欢你的某种风格,但当你发生变化时,你会担心他们不喜欢了?

当然担心过!我以前会想:“画廊喜欢我那个样子,但现在我朝不同方向发展,他们会不高兴吗?”

后来我就想,管他呢!我爱怎么画就怎么画。他要接受就接受,不能接受就算了。我觉得——艺术家自己怎么想最重要。很多时候,艺术家找到一个对的公式或风格,就一直重复。其实那样反而抹掉了最本真、最真诚的部分。因为风格化太多,自己给自己的限制太多,那怎么突破自己呢?

所以我觉得即使我现在的画风不一致,没关系。不是说所有画都得是一个大小、一个颜色、一个感觉、一个主题才好。你认可,那挺好;不认可,我还是按自己方式画,想怎么画就怎么画。

作为艺术家,很多时候你是一个人面对自己,在工作室里创作。但不可避免地,当你想让人看到作品时,周围人会给反馈。当这些反馈和期待不一样时,你会自我怀疑。而且,即使没有外界反馈,面对自己时也会有自我怀疑的时刻。

Q: 那怎么判断什么时候应该坚持自己的想法?什么时候又应该考虑外界反馈,或正视自己的怀疑?

这问题特别好,我也想知道(笑)。但目前我的想法是,如果艺术家去追赶潮流,永远是在潮流之后。比如,现在 Instagram 上流行一些线条感的抽象画,但说实话,有时刷着刷着,我分不清谁是谁的画。这很糟糕,说明有些人不忠实于自己,他们在模仿,而非创作。这导致画作看上去都一样,缺乏个人风格。

所以,我觉得艺术家有时要少看 Instagram,多看看艺术史。

Q: 你觉得你搞清楚艺术行业是怎么运作的了吗?你觉得成功的艺术家主要靠运气,还是人脉,或者有某种成功配方?

这是个好问题。我确实还不知道完整答案。

从我观察,艺术界的成功是“努力+机遇+运气”缺一不可的。我能掌控的只有"努力",剩下的完全超出我控制。但成功不是完全随机的。举例说,我是怎么和现在的画廊结缘的呢?

2024年2月,我去洛杉矶参加医疗器械法规会议。会后有几小时空闲,就随便逛画廊。本想看一家画廊,结果它在布展关门了。我想“来都来了”,就走进了旁边的画廊。一进去就觉得展览很棒。他们的策展方式、展出作品都很吸引我。比如有件作品是艺术家去世的小鱼封在蜡里,放在木制装置中,展出这样的作品需要勇气,我特别欣赏。

于是,我和画廊策展人聊了很久。当时完全没想过要在这展览,只是被展览吸引,觉得值得交流。聊到最后,策展人突然问:“既然你也是艺术家,要不把作品集发给我看看?”我说:“好啊。”回去后发了作品集,但没抱太大期待。一两周后,他们回复:“我们很喜欢你的作品,要不约个线上 studio visit?”

然后我们约了视频通话,聊得不错。快结束时,他们突然说:“你有张画很适合我们下一个群展,愿意参加吗?”我当然愿意。就这样开始了合作。后来,我参加了两次群展、两次艺博会,然后去年8月,他们决定给我办个展。

所以,这里面有运气。如果我那天没去那个会议,没误打误撞进那家画廊,可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。但如果我没有努力,没准备好足够多的作品、没有成熟的作品集,即使机会来了,我也抓不住。

 

《水晶球》,布面油画,50.8 × 50.8 厘米,2024年

 

Q: 嗯,你觉得这算是“玄学”吗?

我觉得是实际可操作的,但有时可能就差那么一点推力,结果就完全不同了。

之前也有类似经历,刚开始职业做艺术时,有个巴黎画廊策展人通过 Instagram 问我要作品集。我特别兴奋,但只发了十几张手机拍的普通质量照片。然后,再也没收到回复......当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。现在想来,太不专业了。

这种情况发生过很多次。有些策展人一开始兴奋地说:“超喜欢你的作品,约个 studio visit 吧!”但中间稍有耽搁,比如我生病要改时间,他们会说:“没问题,好好养病。”等我病好再联系,对方就不回消息了。

最初会郁闷,但经历多了就习惯了,也就随它去吧。

Q: 接下来你还是会同时做创业和画画吗?这两个事业如何分配时间?

一定会,只是每个时期重点不同。去年夏天,创业项目不忙,几乎每天都在工作室。而这两个月特别忙,每周可能只有一天去工作室。有些阶段性安排,但更多时候根据当下情况调整。最近往返洛杉矶很频繁,会议密集,所以在洛杉矶时,就做那些必须在那里完成的事,或只能在工作室做的事。

回到旧金山后,该开的会还是得开,该做的事不能落下。开展前一周,我有几个重要会议,必须回旧金山一趟,但展览已安排好,只能临时飞回去,再飞回来。那段时间感觉自己像陀螺,屁股不着地,完全停不下来。幸好展览已开幕,接下来会轻松些,终于有更多自己掌控的时间。

Q:你会建议艺术家都去找副业吗?还是觉得应该尽可能靠艺术谋生?

我觉得每个人情况不同。

如果能开心地专注做艺术,那其实是莫大幸福。我现在这样,是因为......其实我有点惭愧,我从艺术中没得到太多满足感。这几年诚心诚意地做艺术,但我的自尊心变得特别低。我很不喜欢别人说:“你被伴侣养着,不用担心钱的问题,反正别人养你。”

听到这些话,我真的很难过。因为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没能力养活自己的人,怎么就变成这样了?不是要证明什么给别人看,而是想告诉自己,“你是有价值、有能力的人。”因为做艺术这些年,我的自信心跌到冰点。从小到大,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低自尊,直到这几年。

Q: 即使现在有了个展,还是这样吗?

会好一些,但这过程真的很考验人。

你每天从早到晚在工作室画画,但不知道这些画的去向,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看到。一年还好,两年还好,但三年、四年、五年呢?如果期间听到的反馈还很负面,就更难受了。有些艺术家能完全不顾外界声音,那真的很厉害。但我做不到,我无法忽视外界声音。我可以给自己打鸡血,给自己洗脑:“没事,坚持下去。”但当时我真的非常受打击。

 

个展《整夜》在洛杉矶 Reisig and Taylor 当代艺术画廊,摄影:Yubo Dong

 

Q: 作为移民,虽然你十六七岁就来美国,对这边文化很了解,也在这里生活多年,但你创作的作品要在这个文化环境被接受,有没有遇到困难?你的经历、表达,是否会影响这边人对你的理解?他们会不会不能很好地接受或理解你的风格、主题、想法?

说实话,目前还没遇到这种情况。我好像还没在西方语境下遭遇过别人无法理解我作品的问题。当然,有人不理解我的作品,但那是个人的事,我不觉得是因为我是中国人。

可能因为我的艺术教育从一开始就在美国接受,所以整个西方艺术史的脉络对我熟悉,我的创作方式也沿着这条路走的。相对来说,我对中国艺术史了解反而较少,因为没机会系统学习过。这既是幸运,也是遗憾。我有尝试了解,比如阅读巫鸿的书,或研究唐代艺术、古代绘画等。但总觉得像“隔靴搔痒”,没真正深入。

不过,做手工书时,我会使用中英文创作,因为这两种文化已深深植根在我身上。所以,我并不觉得有很大矛盾。

Q: 前几年,“身份政治”在艺术界特别热门。不管做什么,人们都会先看文化背景、身份。有些艺术家主动拥抱这种身份标签,你怎么看?这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?

我觉得身份和艺术家作品一定分不开。但对我来说,作为女性这个身份对我作品影响可能更大。比如,读 Vanessa Springora 的回忆录或其他文学作品时,我特别能感同身受。这种共鸣和作者是中国人、美国人还是法国人关系不大。所以,我不排斥身份政治,但我的作品也不局限于"中国vs.西方"这种对立框架。

Q: 在和美国艺术圈接触、交流时,有没有觉得他们会特别在意你的身份?或者用不同方式对待你?

我没感觉到过这种情况。但也许有,只是我太粗线条,没注意到。

Q: 这可能跟你提到的中文社群有关。在美国,特别是纽约和湾区,有很多华人文化社群,无论是做艺术还是电影的。你觉得,在这里生活,一方面身份不重要,另一方面,你又需要这样的文化社群,对吗?

对,没错。我最好的朋友毫无疑问都是中国人。艺术对话可以跨文化,但个人生活中,有相同语言、文化背景的人,相处更舒服,也更能感同身受。

在湾区,有很多和我类似的人。他们可能很早就来这里接受教育,后来留在这工作,各行各业都有。有些人做科技,但依然热爱文化、艺术、电影等。我跟他们在一起特别开心。

Q: 我最近几年感觉,在艺术领域,作品被谁看到、被谁推广,跟这个地方的历史、文化、艺术机构关注点,甚至和那些担任"守门人"的人的背景,都有很大关系。美国艺术圈,尤其是策展人、美术馆负责人,还是以白人为主吧?

对,他们肯定有自己的历史、审美和偏好。

Q: 那你会不会觉得,和你有共同文化背景的人交流更容易?而对白人策展人来说,他们可能更倾向选择跟他们文化背景相近的艺术家?

你说的有道理。艺术界特别讲“人脉”,有些人更容易建立联系,有些人就距离更远。但对我来说,做好自己的事情最重要,同时也尽量向外伸展。我不觉得有必要去巴结、讨好任何人。

艺术应该建立在相互尊重和欣赏的基础上。如果我们能交流,能互相共鸣,或者我的作品能打动你,那很好。但如果仅仅因为我们是朋友,你就展出我的作品,那没什么意思。

我有个朋友说过一句我特别认同的话:“我从不去和策展人搞关系。我只管做好我的作品。”当然,她的教育背景、平台都很好,所以有这样的底气。但我觉得,这种心态值得借鉴。

最终,真正说话的是作品本身。如果艺术家只靠人脉、靠被炒作,那这种热度来得快、去得也快。但如果能做出真正打动人的作品,那才是长远立足于艺术界的关键。所以,我专注于做好自己的事,剩下的就随缘了。

Q: 最后一个问题:你觉得,当艺术家和当创业者,有什么相似之处?

相似的地方太多了!比如,我觉得职业化非常重要。如果艺术家特别有才华,但从不准时到场,不按时交付作品,邮件20天不回,那无论做艺术还是创业,都很难成功。

在科技行业工作的经历让我养成了很多好习惯,也帮助我更好地做艺术。比如,职业化、准时参加会议、保持和画廊的顺畅沟通。另外,很多事情需要自己主动去做。虽然艺术家和画廊合作,画廊应该承担大部分创作之外的事务,但这不意味着艺术家可以"躺平"。很多时候大家是在互帮互助的合作过程中前进的。

所以,这种合作精神和职业化精神在艺术和创业中是完全共通的。

 

采访于2025年3月11日,网络在线访谈